图书馆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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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结账的时候我拿出钱包,翻找出了几个硬币,并一分不差地按照结账数额递给了柜台后的女人。她一直低着的头惊愕地扬了起来,不过这惊愕只坚持了一秒,随即又变回了原先的满不在乎。

“怪人。”

推着购物车走出超市的我听到女人冲着旁边柜台说了这么一句。旁边的柜台尖声细气地笑了起来。

2

她还在车里等着我,驾驶舱那一侧的门敞开着。她把腿架在方向盘上,见我来了,眼神稍微瞟了一眼,然后又回到了车玻璃前的吊坠上。

我把后备箱打开,她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而是接着一支一支地吸烟,看着吊坠,时不时瞟一眼把一箱箱东西搬上车的我。阳光很热。

“行了。走吧。”

她把差几口抽完的烟扔在地上,用浅色的运动鞋碾了几下,关上了车门。阳光热得仿佛要把烟蒂重新点燃。

“我还要去银行。“我仿佛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一般对她说。

“随便你。“虽这么说,可是她并不发动车子,眸子盯着前方。

“去银行是为了换点零钱。“我说。

于是她插上了钥匙,拧开了发动机。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开始哼起了熟悉但是不知名字的小曲。

3

其实去银行干什么也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的是现在要去银行。

在银行里的人都是有点事可以做的。即使没有事情要做,我可以看看我存款的数字,我可以先把我储蓄账户里面的所有钱取出来数一遍,然后再存进去。那柜台里的人也只能照做。这样的事,想做的话,每周都可以做一遍。

或者像我这样每周去银行换41块2毛5的零钱。其中有33个一元硬币,33个二十五分硬币。他们用两个信封装好,一个信封装一元硬币,一个信封装二十五分硬币。

这么换了50余次,其中有5次柜台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决定只用了一个信封装66枚硬币。装在一个信封里的时候,最后回家的时候信封一定会破出一个小洞,先是二十五分硬币掉出来,然后是一元硬币。

还可以去超市。

在超市里也总是有点事可以做的。无论家里的东西多么齐全,在超市里总能找到你还想买的东西。这类东西价格合适,自己倒也说不上缺乏也说不上需要,但想着买来也是不错的决定。

有的时候,超市还有免费试吃。看到这样的摊位,心情好的话不妨去尝一尝。即使是看起来最可怕,最不可理喻的食品,也请不妨尝一尝。

试吃的话,那就尝尝吧。想买的话,那就买吧。这个决定并不重要。不过三天——不对,不过一天就会忘却。

那样东西大概也就像是去年收到的圣诞礼物一样不知道丢在这凌乱房间的哪个角落,再也找不见了。另一方面,超市和银行的话,无论是什么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要是说唯一的烦恼,就是来到这个国家后,发现银行和超市一般离得都太远,不开车可能也去不到。但是我不喜欢开车。

4

是的。房间里如往常一样凌乱。我懒得收拾,也没有希望她能帮着收拾。不如说,不收拾其实是最好的。

康,我的老朋友!每次都说要过来过夜。

“咱们兄弟俩好久没这么聚聚了!“康总是这么说。

他每次都说,先一起吃饭,然后喝酒,然后来我家打牌或者打游戏,然后睡觉,就像大学时候那样。

每次他这么提议,我都会在他说要来的那天早起一个小时,把房间稍微收拾一下。

当然,最主要的是抹除她的痕迹。所幸她的东西不多。两件衬衫,一条像是掉了色的牛仔裤,三条皱巴巴的内裤,三双袜子,一包卫生棉条。还有两双鞋:一双是浅色的运动鞋,一双是深色的皮鞋。

康讨厌女人,所以要这么做。作为日本男人,康讨厌女人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日本男人都不喜欢女人。不过,我觉得他在胡诌。我认识别的日本男人,也没有这个讲究。哪有这样的道理。

总之,我们像其他的二十五岁男人一样,喝酒、聊天、谈论政治、足球和新电影,但是不谈论女人。

可是康从来也没有真的过来过夜,这两年每次他喝了酒,也就醉醺醺地打车回自己家了。我也只是把他每周或者每两周说要来过夜的话当做是我该要收拾屋子的备忘录。

5

她的车技实属罕见。

我不开车,自然也不懂车。可是,就连我也能明白坐她开的车是有多么舒服。不夸张地说,如果让她去给什么大人物当私人司机,她绝对能够日进斗金,飞黄腾达。

在她的车上,只要她微微起步,你就会沉醉到她所创造的异世界中去。你抬头看着前面的挡风玻璃,或者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上的安全带,或者扭头看着她——怎样都好。

你的视线不再重要,视线给不了任何信息。你只感觉有微风在脸上吹,请想象你经历过的最合适的春日午后。无论外界的天气如何,她创造的异世界永远微风和煦温度宜人。

“下车。”

我总是需要她如此的提醒才知道目的地已经抵达。这时候她会看着仪表盘点一根烟,开始看书,开始等待。

“你很有开车的才能,你知道吗?”

车里很凌乱,满是烟味,如同房间里一样。可是,车一旦开动,就从来嗅不到烟味。

她点点头。摸着方向盘,眼中似乎略有嫌恶,又略有迷茫。

“可以等一会载我转转吗?”

“去哪里?”

“必须要有目的地吗?”

“如果只是无目的地的闲逛,那我不能载你。“她终于拔了钥匙。“快去干你在这要干的事情吧,我在车上等你。“

6

我和康曾经讨论过什么时候的太阳最宜人这样的无聊问题。

我坚持是下午到傍晚;但是康的态度很坚决:“那必然是清晨。”

“清晨有阳光吗?“我半恼。

“以前有,以前在家的时候。小学的时候,我是说。每次清晨醒来,早上都能看到阳光照在房间里面。”

“夏天?”

“是夏天。夏天,我总是在睡梦里把会毯子掀开了,早上醒来,衣服也卷上去了,就看见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肚皮上的绒毛,闪闪发亮。”

我沉默不语,继续听康说下去。他的故事只要一开始,就不爱被打断。大部分时候,他讲故事啰啰嗦嗦,似乎自己边作为讲述者也边作为听众在玩味着这故事。

“那时候早上总是喝粥。清晨我就看着肚皮上被阳光照亮的绒毛,闻着厨房里炖着粥的米香味,听着客厅里面母亲小声不知道和谁说着什么话。”

康是单亲家庭。他很少说自己的家庭,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母亲——虽然只是作为故事的一片背景板。

“那时我觉得很享受,太享受了。不过,过一小会儿,阳光就会消失了。从我的肚皮上移开了。我就知道,我该起来了。也没有遗憾或者什么,就是这样。冬天也享受不了,也不遗憾。“康顿了一下,“现在想起,也觉得那是前二十多年最享受的时刻。“

7

不知道是哪位哲人曾经说过,人是一本书。我深以为然。

大部分和她共处的时间,我们看书。看书的时间很愉快,不需要交谈。只是知道对方在对面看书就好了。至于书的内容,则更是完全不重要。不过,我们从来不看对方看过的书。

你看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好奇问她。她扬一扬封皮,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像是一套中的其中一册。

她倒是从来不问我看什么书。

每周一,我把钱留在桌上。留的钱够吃饭,够买烟,剩下的怎么也够去商场买新衣服的,可是她从来不买新衣服。倒是时常会发现她手边又多了一本书。书往往很旧。

再说一遍,她不会看我买的书。

“你要是喜欢书,就直接跟我说好了。直接网上买来,还便宜些。“我这么问过她。

“我不想看。“她仍然没有看我,但是又翻了一页。

“那你买书干什么呢?”

她把书合上,抬起头。

“做吧。“她说。

我便关了灯,躺进了一年四季都铺着两层被褥的床,两层被子都是一个月没洗了。康要过来的时候,我会整理房间,但是不会洗被子。

我感受到她冰凉的身体钻了进来,然后抱住了我的身体。我想起白天炙热的阳光。

我突然觉得,被子还是要洗得好。洗完了然后晾出去晒太阳。

8

去年,曾经有两个月我没有去超市,也没有去银行。

我以为这一类生活习惯的改变会给我带来什么感慨,但其实并没有。生活也是如此过便是。有信用卡,本来也不用不去银行。有网络购物,本来也不用去超市。或者,如果像我的印度朋友什么事情都用佣人做了一般,也可以不用出门。

仿佛是在配合我一般,那两个月的雨尤其得多。没有阳光。

不过,不幸的是,并不是说不用去超市和银行我就不用出门了。一般来说,我还是得顶着雨出去打车上班,然后在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再顶着雨坐公交车回家。因为雨大,其实也并不能从日头分辨时间了,不过下班后时间确实是显著地慢下来。虽然打车报销,我愿意坐着公交车回家。直到踏上公交车走进去的那一刹那,我才感觉是那一天第一次这个城市产生了联系。

当然,除了周三。每周三,下班后我不坐公交车,而是打车去找康,和他喝一杯,去我们老朋友马哥的中式酒吧,俗称”马氏酒吧”——然后打车回家。为什么要打车?一方面是康一般都会喝醉,要顺路送他,另一方面是公交车这时候一般也停运了。

打车的时刻我十分狂躁,我总会想起她。

我想念坐在她副驾驶的体验,如同天国一般。随即我就会对此时此刻的司机产生无名的怒火,仿佛他怠慢不周或者刻意拖延。我需要五分钟来平息我的怒火,已经另一个五分钟来做好对他微笑这道别的心理准备。

没有阳光的十二小时,果然比另外十二小时要困难一些。

9

“想过写小说吗?“她这么问我。

灯是关着的。

每次做完爱,她一定会问我一个问题,而我必须要回答。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矩。

“想过。不如说,天天在想。“我说。

“哦?从没看你提过,也没见你有想要去写的意思。”

“如果有这雄心壮志,地道的人大概起码会去先买好笔好纸,写上几段再放弃不迟。“她接着喃喃道。

我沉默了,眼睛没有闭上,而是盯着天花板。屋外的点点光源照进来,给天花板涂上一层绝望的灰色。

“真的有想过写小说?“她把我的脸扭过来看着她。

“每每在工作的时候,总是有故事跳进脑子里。在做家务的时候,也老是有句子无缘无故生出来。“我斜着眼无神地说。

“什么故事呢?”

“很多,各种各样。“我仍然斜眼去看天花板,尽管脸冲着她,“都是地道的故事。”

“挑一个最有趣的说来听听。”

“从前,有个惹人喜欢的女孩。她十分聪明,外貌也动人。有一天,她获得了特异功能:她可以知晓周围他人的内心想法。”

“好无聊的设定。”

“然后女孩四处走动,听取着周围人的心思。各式各样的心思。她听到一个在阳光下拖着两个孩子推着一个婴儿车的疲惫妈妈正默默后悔生下三个小孩。她听到一个在便利店角落里吃薯片的面无表情的女孩其实正痛苦着男朋友的背叛。她还听到一个坐在街边说胡话的老大爷其实正忿忿着子女的不孝。”

“然后呢?“她把我的脸从手中释放出来。

“不仅是陌生人,女孩还听了自己的熟人的心声。她听到自己的朋友嫉妒她的成功,认为她无非是拼了爹。她听见自己的父母其实并不愿意他离开家乡去外地发展,希望她留在本地嫁人。她听见她工作岗位的一直关照着自己的小组领导其实只是觉得她长得不错想要找机会睡她。”

“再然后呢?”

“再然后没想好。她可能听得太累,就搬到没有人住的地方去了。”

“也许让她听点好东西,听听善良的人……不过,要我说,这个无聊的故事还是不要再写下去好。“

10

九月的第二个周三,我又打了车去找康。

有一次,有一个已经忘了名字的朋友说,我不爱开车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出过车祸,留下某种心理创伤。我自己不觉得是这样。车祸是确实存在的,可是我感受不到什么创伤。不过,这倒是个方便的借口。从此后,我就一直这么说。

我只是不喜欢开车,就像有的人不喜欢芫荽、有的人不喜欢下雨一样。这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借口。

不过,仍然是买了车,一辆十三年的Ford Fiesta FT。买来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凌乱,不过我知道她也一定有整洁过。

马氏酒吧里,康今天显得格外兴奋。他的眼神一直晃动着,似乎也带着一些焦虑,让他日常的絮叨更加的语无伦次,更加急切。

“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那个图书馆要重新开放了?”

他说着,灌下去大半罐Sapporo,随即从脚边再拿起一罐。

我摇摇头。

“我们周五去看看吧!“康如此兴奋地提议,并且,他又开始磕花生了。一粒一粒的花生被他吸入,壳则留在了盘子上。

“图书馆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拿起了一颗花生,狠狠地瞪着它橘黄色的外壳。

“马哥也一起去吧?“康看向柜台里面穿着黄色围裙的马哥,似乎是在请求他来说服我。马哥浅浅笑了一下,给他又端来一盘煮好的花生。

11

城市究竟是什么?为了去便利店而从中途下车的我在黄昏的街道上想着这个问题。夏令时让这个七点的傍晚变得格外明亮。

对于个人来说,城市大多的地方已经抽象化。它变得只具备功能而没有内容。

“给你买了护发素。“我关上门,把鞋子放在了门外。

屋内竟是广播的声音,桌上多了一台收音机。灰色的外壳上贴着一块泛黄的胶布。

“好。”

她正看着书。这一次,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依然是旧书。

“我觉得你应该试试。”

“好。“她伸手去关掉收音机。那机器哗啦哗啦响了几声,便没了声音。屋内就静了下来,现在,黄昏安静得有些像是清晨。

我便自己去打开了冰箱,取出了湿漉漉的牛奶盒。又去橱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其中一个的握把上有着罅隙,略略用水一冲洗,便把两杯倒满。

“喝牛奶吧。“我说,“喝了肯定好。”

她接过其中的一杯,那就是有罅隙的那个杯子。她没有喝,只是把视线从书转移到了杯子的罅隙上。

“晚餐在外边吃了吗?“沉默了五分钟后,她终于开口问道。

“没有。今天不想吃。“我说。

她就起身走出书房门。我听到开关冰箱和移动锅台的声音。不多时,她端着煎鸡蛋和煎芦笋到我面前,放下,又走到房间那一角拿起书。

煎鸡蛋上有一根她的头发。不是出锅的时候新掉进去的,因为那发丝已经融入凝固的蛋液中了。

12

2022年的初夏我沉溺于阳光。

加州阳光这么好的下午,如果不用来浪费,那也太可惜了。我是这么想着的。

这座城市里,五六月份的天气最宜人,不会像是七八月那样的酷热,也没有三四月份的寒意。

可是下午的阳光像个女孩,必须是认真对待。端本书在太阳下嫌刺眼,拿着屏幕又看不清字。在太阳下,你只能认真地晒太阳。

不过,偶尔还是可以看看街上行走的人,远处的房子,驶过的车辆,飞过的鸽子。阳光不会怪罪你因为这些事分心。

感冒刚好的那天,我在下午的阳光下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起先,只是脸热热的,接着脑袋就昏沉,眼睛也湿润。再起身,天色仍亮,不过阳光已经离开。灰色的天色下面,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放在身边,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冷,很冷。

我揉了揉眼睛,仿佛就要把整个脸揉散了。

现在是几点?

我看到她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手拎着一个琴盒,另一手里扯着一张十美元纸币。看到我清醒,她满面春风地把纸币递在我面前:“一楼的车借我开一会。”

我愣了,一时间我明白了。下午阳光的暖意似乎都被她收集藏匿起来了,那光亮正通过她伸出的胳膊流淌出来。

13

这个周三又是康要跟我说来家过夜的日子,但是他似乎忘了这回事。不过,最近听说他在研究着做些小生意。

打工太没意思了,康说。去公司当小职员是当不了一辈子的。人终究还是要为自己干活,为自己活着。

赚钱,才能做自己的主人。这是他新的座右铭。上一个是什么我已经忘了。

康找到了三个人加入了他的创业团队。一个朋友,一个同学,一个陌生人。当然,没有女人。于是,项目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创业最重要的是相信。他这么说。

对我而言,什么事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最后的结局都只会被慢慢纠正,归向中间,归还于平庸。不过,我显然也没有想这些。

创业,还得是在加州。这里的气氛多好,年轻人也多。康得意地说道。这次没去酒吧,我们去了餐馆。

我低头默默地吃着晚餐。这次的水煮鱼煮得有点太辣了。我挤出一颗泪珠,眯着眼睛,康的形象突然变得很远很远。

我想起了马氏酒吧里面卖的花生。事实上没有其他酒吧会去卖花生,也根本没有其他人会买花生。只有我们俩每次都去吃花生。

远距离看这城市,它会变得美好起来。

14

每一次做爱她一定要在我的上边。我们可能从我在上边而开始,但是最后我一定会变成在下边的那个。

每次我仰视着她,那眼白都让我感觉到温暖而恐惧。

“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我知道的,每次一个问题。你说就是了。“我把她往下推。

“可曾真心觉得谁是个地道的人吗?“她没理会我,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也没有等,直接把她从身体上掼下去。今天我似乎很没耐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过这样,两人就是侧躺着面对面,显得平等多了。她似乎有些愠色,不过随即又被那茫然表情替代。

“要不你先说?“我反问她。

她想了一会,竟然一个猛地坐了起来,像是个本来在水潭喝水却突然仰起头的犀牛。她抓起桌上剩下的半杯水喝了下去。

咕咚咕咚。

我没有看她。不过我知道,她这时候一定是看着窗外的。窗帘从来都不会完整地拉紧,就是为了在床上也能看见那月光。月光是阳光的反射。

“我没有觉得过。“她说。

15

周五到了。

我不爱开车,不爱做饭。所以其他事我做,仅有这两件事我总是让她做,其他的事情我来做。

“把我送去学校。“我摇了摇她,她就睁开了惺忪的眼。

一般来说,若是远行,要么打车,要么让她开送我去。我的车钥匙在她那,所以车也基本就是她开。

她乐意开车。有时候,她自己开着车去植物园,去电影院,去美术馆,去超市,去书店,去酒吧。她去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

每次她用车后,油箱都会变满了。

“我去加油的话,他们不收我钱的,“她这么说,“每次要交钱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演奏一曲,然后在加油站里面买包万宝路。出来以后,油箱就满了。”

我不知道她会拉琴。我们一起住的时候,她的琴从来没有从琴盒里面拿出来过。地毯上琴盒的轮廓越来越深。

“我挺喜欢你这车。“她还这么说。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脑子里面又想起那些该去的地方。

16

说到学校,她自然知道是哪个学校。我们都曾读着同一个大学,她比我大两岁,留了级,最终也没读完。我毕业那年,就是她肄业那年。

所以,她就这么往我们共同的母校开。

我看着前方移动的城市。

“从来没有吗?哪怕一次?”

今天,我破天荒地在车上对她说了话。一般来说,在她的车上,全心全意感受这行程才是最好的。

“没有什么?哦……有没有见过地道的人?从没有过。“她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回答了。

“那不是很好嘛。”

“好在哪里?”

“好在……”我沉吟了一会,“不必被人捆缚住。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

“嗯。我不需要。”

阳光似乎突然亮了起来,她用手臂朝前一指,那闪着光芒的是校门前的喷泉和雕像。

车内光亮着且静悄悄的,我感觉身上突然有什么地方痒,要抓挠时,却又遁形不见。我就用手去坐垫底下掏了一番,竟然发现一个二十五分硬币。

“我会很快的。“我最后说,把那硬币放在挡风玻璃前上。啪嗒。

17

“去年,那个女孩在这里自杀了。”

康看着图书馆,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念叨着。不过我明白,他是在说给我听。

“……就是那个出去卖的女孩。“康接着说,“你们学校的大名人,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并不厌烦康的讲述,虽然这个故事我听了很多遍。康对于我们学校的大事小情比我都清楚,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转学过来。他可比我更热爱我的母校。

“从最高层天台跳下去了。送了医院,后来……说是死了。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死了,也没有家人,也不知道谁来出了医疗费。”

“出去卖的女孩”,真是恶毒的称号,只可惜这是我们称呼她的唯一代号。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她读这个学校,她脸蛋算是标致的,以及她会和任何一个人睡觉,只要付钱。不过,据说这钱数有多有少,差别很大,而她自己似乎有一套定价标准。但是即使少如十美元,也没有免费过。

三年前的初秋,她被几个男生往车上拽,可是她这一次开的价大概是太高了,几人在校门口就破口大骂起来:“要不是实在忍不住了,谁会找你!“我在几十码外看得真切。

我看他们扔了一张十美元在她脸上。然后,开车离开。她就像破布娃娃一样在校门口坐了一会儿,接着散着步般地去上下一节课。

那个下午阳光真好,真亮,真暖。是真的好,好到我都想要在草地上打滚,一直打滚不起来的那种好。

我在那个晴朗快意的下午,隔着学校的草坪望着校门口的她。三个衣着鲜亮的女生挽着胳膊从我身边走过,我只听到她们只言片语的唾骂:“讨厌的家伙”。至于这是骂我还是骂校门口的她,就不得而知了。

18

我和康走到图书馆顶层,那里的天台已经被封闭了,再也不会有人往下跳了。

崭新的大锁闪着银色的光在阳光下宣誓着对此的主权。在大锁的背后,无数圈褪色的黄胶带贴在各个墨绿掉漆的小门板上,像是临时工干出来的粗糙活儿。

“可曾见过那女孩的脸?“康用手指比作小人,手悬在空中。

我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长相。

“我也没有。但是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能看到我妈从天台跳下去了。“康说着,拿手比作悬空的小人向上一跳,再缓缓坠落。

从图书馆下来,走出校园时,夜幕已经降临。她没有等我,她已然消失。打车回到家后,我发现她连带着她的衣服、她的两双鞋、和那袋卫生棉条,以及我的车,统统都消失了。

有一本《月亮与六便士》放在床头。被窝有个洞,是她的形状。

我拾起书,快速地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看那折旧程度,似乎前面几任主人都是看了不到十页便放弃了阅读,后边的书页崭新如雪。第一次被翻开应该是因为她。

她的书签掉了出来;如果要放回去,也不知道原先夹在哪里,索性直接不管。

把书拿着,我走出院门,想要开车去海边把书烧了。这一次,给她做一个正式而又庄严的肃穆的葬礼。可是,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车被她开走了。

那就只能作罢,回去睡觉。对于不会失眠的人来说,睡觉是如此简单,不用付出什么努力。

20

一个人住的话,日子总是过得快一些。每一天总是那么长,长得像是过了两天;可是每个月又总是那么短,短得像是只过了半个月。

每日早起也变成了简单的事情。我仍然是两层被子,没有增减。每日清晨,被子里已经会有凉意了,我就借着这凉意突然坐起,在凉意中打开浴室门,拧开花洒。

我还是没有升职,领导说,最近组里业绩一般,还是等下个季度吧。下个季度一定争取一个升职名额给我。

秋天的最后一个月,我升级了打车软件的订阅,现在我是最高等级的会员了。我仍然没有买新车。

不过,我开始养成了晚归自己做饭的习惯。现在每一天开始自己做一点简单的晚餐。我学会了煮花生,味道和酒吧一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好。

不过,自己在家里闷着啃花生也不是滋味,便也买了Sapporo啤酒。有时候加班晚回到家,拿碟凉花生,开一瓶啤酒,在门口搬把椅子也能坐一个点。门口对着社区马路,一辆一辆各式各样的车会从眼前驶过。我一开始会计数,标志看不清就按颜色数,直到车的颜色也难以分辨。

有一次也去加油站买了她说的万宝路,抽了一口就被呛着喘不上气,马上就扔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秋天在一片欢快中结束。

21

十一月的这个清晨尤其清爽。今天突然来了兴致,想要不进行洗漱和早餐。想要去外边走走。

太阳当然已经出现,不过,还没有发现明显的可以享用的大块儿大块儿的阳光。迎接我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和不时地往衣服里钻的晨风。

这个街区我再熟悉不过,我的小屋就在小路的尽头。

这里家家户户门口停着一辆、两辆或者三辆车,我的门口停着隔壁邻居的车。他们家门口挺着大概是父母的车,小孩就把自己的卡罗拉停在我的花圃前。反正你们也没有要停的车,那个墨西哥人是这么说的。我想,如果这里的其他租客也没意见的话,我也没意见。

我走到路的另一端尽头,再一转弯就是城市的主干道了。主干道上的行道树大概很常见,没有小街道里植物的多样性,但也有种整齐的美。风似乎越来越冷,这座城市的早晨一直如此吗?我的眼睛里不时路过一辆飞驰的车,慢慢减速,在更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下。

没有人会评判这些树和车,我想。即使车不好或者树枝也歪斜,也无所谓。对每个人来说,这车,这树,承载的东西本就是不一样的。

我看到的则是人,这树里,这车上,满满地都是人。蜂拥而至的人,成群结队的人,熙熙攘攘的人……他们固定在这,不再移动,而我却一直在城市里穿梭,在城市间穿梭……一茬一茬的人,都和我渐行渐远,永远留在了这个城市。

22

“我开始做志愿者了。”

康这么说。

“听着不错。什么类型的志愿者?医院?动物救济?”

“没有固定什么类型,但是很有成就感。“康拿起酒杯,大喝一口。“有什么活就去。当然,太脏的我不爱去。”

“什么意思?”

“这个城市里,需要人免费帮忙的地方太多了。比如说,这周末,我们那个街区就要开个本地种子交流会,需要找两个志愿者。”

“新鲜呐。“我拿起一颗花生。

“不新鲜。“康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们那住的很多都上了年纪的人,都爱搞些园艺。类似的古怪活动多如牛毛。还有陶艺工坊,找一批人来教大爷大妈学做陶器。还有健身操课。哦,也有相亲会。”

“这你也去吗?你不是不喜欢见女人……”

“去!“他得意地说。

不一会儿,我们的眼神都飘到了柜台后的电视机上,上面正播着我们学校和另一个学校的橄榄球比赛,至于是录播还是直播就不得而知。酒吧里明亮而吵闹。电视进一段广告,康打着嗝儿,我连忙去拍他的后背。

“我讨厌的是和我同龄的女人。“康接着说着,“三四十的女人我不反感。”

我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有一次,“康看着我这表情,仿佛有点不悦地继续补充着,“我还真的和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约了会。就去年的事儿。”

“我竟然都不知道。比你大十一岁……然后呢?“我的好奇心成功被勾起。

“很漂亮。有细纹,但脸真是标致,看着也像二十五。我本来对她很感兴趣,可是,整个饭局都在听她说怎么养生、怎么保养皮肤、诸如此类。听着我生厌。“康叹了口气,“可能她也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吧。”

我沉默了。过了半响,我举起杯子。康见状也把杯子举起。厚厚的玻璃杯碰到一起。

23

“喂喂?“我接起了电话。

一个口音严重、嘶哑疲惫的男性声音准确地报出了我的名字。

“……这是NYPD的Officer Alaska。我关于今天早些时候发生在纽约市的一起车祸给您致电,涉及到一辆注册在您名下的车。你是否拥有一辆在加州注册的、牌照是0WZQ881、2011年的福特?”

“那是我的车。”

“今天傍晚7点左右,这辆车和曼哈顿公共图书馆外墙柱子相撞。幸运的是,目前没有发现人员伤亡。”

“目前?”

男人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我们需要向你确定一些问题。”

“请说。”

“请和我们确认事故发生时您的位置。以及,最近是否有其他人接触过您的车?”

“我不在纽约。车借给朋友了。“我这么说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提供车辆实际驾驶人的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他听着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所有话术都是排练好的。

“你们直接问她好了。我不清楚。要么,你就当我的车被偷了也行。”

“您这辆车没有任何挂失手续。实际驾驶人并没有在事故现场被发现。如果您拒绝提供信息,这就十分难办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们需要您来一趟纽约做书面文件以及签署formal statement。”

挂了电话后,我扶着已经锈蚀些许的路灯柱,看着路面上的明亮光线等了十秒钟。我的胃中一阵翻涌。

24

去纽约无非是三百块钱,六个小时。

领导对我的请假感到不悦,并和我约谈。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对于升职的事情有情绪。我盯着视频会议的另一头,说:没有。

我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处理。我这么说,眼睛紧紧盯着摄像头,但是其实我在看他身后那株龟背竹的健康状况。那墨绿色的条纹十分令人着迷。我感觉我也可能需要养点什么动植物了,也许会让我的生活完全变得不一样。

好的,如果你需要我们的支持,也请随时让我们知道。领导仍然打着官腔,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镜头,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得什么。

起飞的时间是晚上,那个下午我又在自己的出租屋四处转了转。这周围的景色一点儿也没变,和去年的秋天也基本是一模一样。我觉得我该去一趟超市,便掏出手机准备打车。手机的电量不多,这一点让我感觉烦躁。十一月的秋末,我无所事事,为了可能要见到的人或者永远见不到的人想着见面后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也许无事发生。

我从口袋摸出一个二十五分的硬币抛向空中。手臂伸出,手掌一合便把硬币收回在手中。本想看看正反测测凶吉,看到以后想起忘了问问题,也不知正面反面又代表了什么。

车,船,飞机。不也是一模一样的容器。

25

这是第几次来纽约?似乎已经数不清楚。

每次来纽约都会挑一个整天来造访中央公园。第一次到中央公园的那一天,我刚进入大学生活。那是个灿烂的夏日,阳光十分刺眼。我走了一走,不知不觉在公园深处迷失,遇见了一条煞是宽敞的大路。这路中央停着不知哪里拉来的、报废的面包车,车上站着一袭白裙拉着小提琴的少女。琴盒在轮胎下,塞满了泛黄的纸币。

我取出十美元,放在琴盒。然后退后,默默地看着她的演奏。其实站在这个角度我基本听不到声音。

那时的我和康刚认识。我一定在想,康如果看到这一情景,该要发表什么言论。

女孩似乎从来没有向下看去。她只是站在车顶上,双腿略略随着乐曲摆动着。纽约的六月不算热的阳光被时时经过的微风吹得遍地都是,也洒满车顶,洒满她的琴盒。我冲着阳光眨了眨眼。

她演奏的是什么?是维瓦尔第吗?站了约有五分钟,突然腿脚生疼,想要四处走动。于是,我绕着她的面包车走了一大圈,那乐声时远时近。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强大。仿佛我能迎接任何苦痛,接受所有磨难,做到一切事情。我是星空,是大海,是宇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胸中,浩瀚无垠。我的手一挥,自己的时间便在身边停止。

那时的我静静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26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显得摇摇欲坠。但是没有人有任何惊慌的神色。前面睡觉的老人接着睡觉,左边条纹衬衫的男人仍然盯着他的屏幕,过道对面的女人和空姐要了第三杯咖啡。

我坐着一个靠窗的位置,偷偷地把小窗遮掀起一个小缝隙。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

如果现在发生空难,会怎么样?如果我还恰好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又会怎么样?我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我的保险公司会赔付什么吗?最先知道消息的会是谁——会是我的母亲吗?还是说会是她?

如果康这时候在场就好了——起码可以聊天解闷,说说飞机上糟糕的汽水和沉重的行李架。要是马哥在就好了,他总能从什么地方掏出吃食。我突然想道:这次匆匆出门也没有和他们打个招呼。再一细想,我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再接着想,似乎也没什么什么人需要去打招呼了。

我的心里不由自主想到了她。如果说是别人我大概不信,如果是她的话,她是有本事能把车开到纽约来的——如果是她,肯定能做到。区区三千里。不只是能开到,还能优雅地开到、风度翩翩地开来、意气风发地开到…

飞机一震,我的胸口也紧了一下。撞了?真的撞了吗?她绝对不会撞。如此精湛平稳的车技,她怎么会出事故呢?怎么可能出事故?那绝对不是她——肯定是有人窃取了、抢夺了她的车——不,那是我的车——不知为何被倒卖到这边。那绝对不是她,她也一定没事。话又说回来,纽约这么堵,为什么要在纽约开车呢?

她说过不会离开加州的。

我从未有现在这般如此想要见到她。可是那晚,我梦见的不是她,而是那个男孩的死。他的名字叫南。

27

她了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南,那时候这个叫南的男孩上大四。他性格古怪,也不善交往,是那种看着就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身边的朋友却意外得多。不过……

当时说到这,她骄傲起来:“不过,他只和我倾诉。知道他心里话的只有我。那时的我,有这样的魔力。”

总而言之,南比她大三岁。但是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他看着周围的人渐渐长大,可是不知何时他却停止了成长。如果硬要说一个时间,那大概就是15岁。那一年是他离开中国的一年。

他没有找女朋友,也几乎算是没有家人。他只是每天上学、做家务、打游戏。他和人聊不了国际形势也说不成市井八卦。他没有切实的爱好,也说不上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同好会的气氛总是令人觉得过于积极或者奇怪。平时,他就和几个比较近的男生一起处着,算是有个玩伴。

“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股忧郁的味道,像是放在阴处没有太阳晾晒的衣服。“她说。

她肄业那年,南已经工作两年。这个男人仍然喜欢喜欢走进街边无人的小店吃垃圾食品。喜欢混进中学生堆里面抓娃娃。喜欢逛日本超市看着货架上充满幸福感的货品。他不会买,但是看着觉得安心。他喜欢看湖,看草地。他喜欢花,喜欢吃薯片。可惜没有人给他送过花。他最喜欢向日葵。阳光是最好的,他说。

对于自己为什么停止了成长这件事,南也感到很疑惑。可是他的心就是这样一直停留在了十年前。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肄业那天,准备离开加州。“她接着平静地讲述着,“他和我说,有一个请求:能不能穿个漂亮衣服装成他女朋友,他想要带着我去一天游乐场玩一天。就一天。我想了一分钟,就答应了他。”

“那天他笑得很开心。我只是给他说几句甜言蜜语,他就真的变成了向日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他就是个太阳。那一天,我们的笑声、旋转木马的跑调歌曲、融化在手上的冰淇淋、餐厅里刀叉的碰撞。每一种声音、每一种触感我都记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回程的时候我问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这样把男女朋友再做一周吧。那时候我们站在岔路口,八点刚过路灯刚刚被点亮。光线是橘黄色的。他朝着我重重的鞠了一躬,然后背过身快步离开。我知道他哭了,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心口疼。我站在路口想着,像我这样出卖身体出卖灵魂的人本就不应该渴望什么,我除了脸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他吞药了,留下的遗书据说是几周前就写好的。可是那时候我没钱了,过了一周到他葬礼的时候,我攒到了十美元,给他买了六支向日葵。“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于是呢,我就又留在了加州。永远都不走了。“

28

我从警局拿回来了我那受损也不算严重的车,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的蛛丝马迹。被拷问了几十分钟后我的身心已经麻木,很抱歉我真的无法给警员们提供任何信息。走出警局大门的时候我才感受到纽约冬日的寒意,比小房间内在一沓纸上不停签名的寒意还要重。

我摸了摸口袋。糟糕。

我一直觉得同一个地方一定会造访两次,只是没想到我会再同一天再次走进警局,这一次来报案我都是的手机。警员们已然是另一副神态。

我把几乎没油的车开进加油站已经是中午。此时我才发现,不能用电子支付的话,钱包里已经没有现金付油钱了。

“能不能帮帮忙?“我招呼着加油站里那个便利店员,她也管着加油泵。这肥胖的中年墨西哥女人慢慢踱步过来。她并没有好脸色给我看,指了指闸机屏幕让我刷卡。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开口表达我此时几乎身无分文。

“能不能……”

“没钱就开走。“女人黝黑健壮的臂膀拍打着我撞瘪了的车头,我感觉自己的脑袋也瘪下去一块儿。“走。别打歪主意。走。“她的神态表明类似的场景她已经见过太多。

“我刚到这边,我的手机丢了。能不能帮……”

“不行。“她没有听我说话。

女人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她距离我越来越遥远,仿佛她只是在完成某种既定的程序,而我的出现让程序出现了某种扰动并进入了错误状态。

“我给你演奏一曲吧。“我说。话刚出口我也惊讶了。我想起她的吉他都还在我的公寓,我身上也没有带着任何乐器。

“什么?“女人仿佛看疯人一半看着我,眼珠瞪得格外大了。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吗?维瓦尔第?“我接着说。

“走吧孩子,我不是什么音乐迷。前几天有个女人进来买了包烟,就想给我弹曲子来还钱,真是疯了。“说完,她便又步履蹒跚地慢慢走回回便利店柜台内。

29

我感受到有人拍我肩膀。坐在凳上的我一回头,看到了熟悉的脸庞。刚从梦中惊醒的人视线是模糊的,不过我还是辨认出马哥那张长脸。

现在是东部时间晚上11点,身无分文的我坐在警局等着朋友来把我接回加州。康无论如何都不接电话,所以今晚不开店飞过来东岸的是马哥。

我把我的破车开到垃圾回收站,马哥做在副驾驶,买好了明早回加州的机票。

“最后看一眼吧,“马哥注视着堆积成山的虚空中最黑暗的一角,“看完我们就回去。”

我们俩都从车上走下。脚落地的时候我被地上一块断木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体。

回收站空无一人,散布着不知为何被送到这里的电视、花盆、床垫、轮胎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而在这一座座黑暗的小山前我竟然觉得自己渺小。

“这里比哪都安静。“马哥说。

我没有回答,注视着我的车头被撞瘪了的福特。我感觉它比平时更暗更低调,仿佛想要融入这夜色之中。我们在寂静中站着,没有人走动。

“正式地埋葬它吧。“我看着马哥。

马哥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即抓起脚边被人遗弃的橘黄色破床单,盖在了小车的车标上,把手放了上去。我也把手放了上去。

“安息,“马哥说,“希望你的废铁能卖个好价钱。”

“安息。“我说。

回宾馆的出租车上,马哥跟我说,康已经联系不上了。没有人能打通他的电话,他的家里人——他爸爸,他继母——已经飞过来找他了,目前两个人在旧金山住着。

我静静地听着旧金山发生的事情。

(待续)

-- Yu Long
Published on Jul 02, 2024, PDT
Updated on Jul 23, 2025, PDT